【辛弃疾x李清照】词酒趁年华
为了一瞬的热泪盈眶,写了这篇。
春
话说那日,春风送暖,一并来的是辛弃疾与王擒国,领义军,押叛徒张安国至朝廷下,斩首示众,当即提人头绕城一周,群情激愤,抗金呼声四起,人欢马叫。
却看这时,一女子藏于窄巷,后跟十几车人马,皆比肩接踵,女子一人托箱笼上下。辛弃疾勒马,下马将手中人头扔给王擒国,众士兵不解。王擒国意会,只笑,“这英雄还没逞够?”便大喝一声,续领军绕城。
待马蹄声逝,辛弃疾探入小巷,“娘子若信我,不如交给我来做这粗活?”
谁知那女子竟不正瞧他一眼,将画轴狠狠一放,“官人倒是好意,只可惜你若不率人在这城里巡回,挡了车马之道,我也不必躲至小巷,如此大费周章。”
“娘子莫见怪,抗金复国心切,张安国乃叛贼,需得好好示众。但娘子一人,怎不见帮手?”
“夫君刚丧母,正南下。奴仆都是拿交子干活的,并不亲。”
辛弃疾上前一瞧,“这器物书画,也是夫家的?”
“平日一同把玩。要分起来,我一半,他一半。”
“娘子也爱这些?”
“有何不可?”
“好雅兴。”
女子复而搬弄笼箱,听若罔闻。辛弃疾随手捧起一卷,正念名目《金石录》,却给女子抽了回去,“官人请回,既决心于与金人一决死战,恐怕瞧不起这些细活。”
“从沙场归来,深知百姓疾苦,哪有瞧不起瞧得起之说,”辛弃疾急忙捋起袖,搭把手,“只可惜家国犹乱,少了些诗词歌赋的意趣。”
“托词罢了,作诗还分东西南北,昼夜黑白?”
“那是,在边疆偶也作过一两首词,兴之所至,”辛弃疾略一笑,“娘子也作?几首?”
“那可不能按首论。”
闲话间,最后一箱笼被二人同抬上了马车。女子脸虽略施粉黛,额头早已汗涔涔,双颊热得微红,也仔细掏出绢帕轻轻擦拭,长出一口气。她身形纤瘦,还不至孱弱,眉间蹙起,好似憋着一股傲劲。
“多谢官人援手,别过。”
“留步。”
“何事?”
“在下辛弃疾,”辛弃疾作揖,“敢问娘子大名?望有朝一日领略娘子大作。”
“看缘,”女子似笑非笑,“本来你我不便多说,我已是有夫之妇,此地又过于偏僻。看你也是真性情,知道名字也未曾不可,我姓李名清照,乃赵明诚之妻。你要真有心,改日便来我家做客,吟词喝茶,可好?”
“娘子既知道不便,那便是说笑。”
“出了这巷,你我等同于陌路人,假意说笑,也不必在此处。”
“这……”
“那便就此别过,“李清照背手一转,“论词而已,官人若心思细,有诸多芥蒂,不来也罢。”
谁不知太平盛世,与人对饮吟词是幸事一桩。只是将来我步上仕途,只想在沙场上浴血抗敌,英勇就义,更不知有无闲心写词了。作为人妻,你怎可体会,我的抱负绝不在笔墨纸砚上。
辛弃疾在心中默然苦笑,转头离去。
夏
辛弃疾再会李清照时,正值盛夏,蝉鸣阵阵不绝于耳。推门而入,庭院里杂草丛生,也不见有奴仆相迎,只见一女子倚槛而坐,手持瓷杯,揽袖一饮而尽。
“娘子可还记得我?”辛弃疾捋着胡须,慢步上前,“上回一别,在外几经周转,不曾想再见已过三年,更不曾想娘子曾作'生当亦人杰,死亦为鬼雄'此等豪放佳句,早该来拜访请教,还请娘子赐教几句?”
“怕是让你失望。世人均称我为婉约派,过乌江,心中有情,偶得之罢了。”
“娘子既能嗅青梅,也能思项羽,此等胸怀,何须在意他人之评?”
“说得轻巧,”李清照盼着远方,神情恹恹的,“大官人已是朝中重臣,亲临寒舍,叫我怎么担待的起。”
“呵,“辛弃疾自嘲一声,“什么重臣?都是在地方任职,赋闲得很,飞虎营早日解散,就连上书也落满尘埃——罢了罢了,不然也不会有功夫探听娘子的住处,哎,怎不见夫家,又只有娘子一人?”
“刚走。”
”往何处?“
“九泉。”
辛弃疾一愣,颔首,“娘子节哀,打扰真是罪过,我择日再来好了。”
“来都来了,扰也扰了,就这么走了,才是你的罪过,”李清照晃了晃酒壶,“不如陪我喝几杯?”
“这……“辛弃疾迟疑着。
“怎?上次被你避嫌,这次我夫君已去,仍觉不妥?”
“………倒不是,那时还自视甚高,以为诗词歌赋误时,现知自己几斤几两,虽事于朝廷,也不过就依凭着舞文弄墨一下,多少心有愧疚。”
“你是要上场杀敌的人,还没动兵戎铠甲,便瞧不起自己,倒成了笑料一桩。”李清照半分玩味地说,“还是说,酒量比不过一女子?”
“那不客气了。”
两人于门廊前,席地而坐,中间隔一方木桌。李清照给辛弃疾斟上一杯扶头酒。辛弃疾行了个礼,待对方一起饮下,却看李清照已自酌三杯,人早有了醉意。
“可会玩'打马'?”
“不甚清楚。”
“亏你也在沙场奋战,竟不会玩这棋?”
“军令严,我又身为将士,怎敢带头。”
“那我教你,一盘十文钱。”
见李清照匆匆去翻找棋具,辛弃疾失笑,“我看娘子真正中意的不是吟诗品茶,而是赌钱喝酒吧?”
“吟诗品茶,赌钱喝酒,莫不都是消遣人生?”李清照摆好棋盘,立起马头棋,“我不像你们男子,有多少才干都能报效国土,踮起脚,拼了命,也勉强只能够得上文人墨客四个字。”
“若娘子都不敢自称文人墨客,可要让很多朝廷官员也要自谦三分的,”辛弃疾掷骰,”哎,小了!就连这'打马'也不走我的运。”
见对方解囊凑出几文钱,李清照把棋盘一推,“莫当真,我不赢你钱,你也不必急,若通读诗词,也要知晓仕途失意本是常事。能作诗作词流芳千古,不枉白来这世间一趟。”
“我只望早日抗金,作词是迫不得已。”辛弃疾轻叹一声。
“《美芹十论》《九议》我略有耳闻,听说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是上等文章。”
“娘子见笑了。”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李清照吟道,“官人命好。早年家父与我遭遇朝廷内斗,被诬成旧党,后险些逃过一劫。你身居要职,耐住性子,迟早大有所为。而我啊,无论怎么等都是一寻常女子,不过写写《打马图经》罢了,只得供后人学怎么赌钱。”
“一代才女何必这般自谦?”辛弃疾给她斟酒,“早知我该携词作一同前来,让你挑毛病才是。”
“待你再来,我可就不在这了。”
“去何处?”
“夫君不在了,去投奔妹婿,讨个生活。”
辛弃疾张了张口,“若有什么我……”
“你要有意,便寄书信来,”李清照打断他,倚回柱子,步摇半歪,“过往我总和夫君消遣日光,这会没人再一块赌书消茶,怕是会寂寞的很。”
“一定。娘子上路上可有困难?”
“我纳下的藏品不多,但均是珍宝,只怕路上遭到抢掠毁坏。你有什么喜欢的,便带走吧,就当我暂存放你那。”
“是我输了钱,又怎么好意思拿你的珍宝?”辛弃疾摇头,“还是等下回再会,娘子给我观赏,我再细选。”
“下回?下回我再同你打马,可真要赢你的钱,”李清照嘴角一挑,“或是你早已马革裹尸,徒留我一人守约,心系着哪件宝贝被你相中?”
辛弃疾一脸郑重:“若真能浴血沙场,抗金援朝,我算是瞑目,也无需这些宝物陪葬了。”
“什么胡话,”李清照笑骂,”那便读不着我的词了,不嫌可惜?”
“……想来是有些。”辛弃疾淡淡一笑。
阳光盈盈,树荫微晃,碰杯掷骰穿林透叶。
秋
敬启易安居士帖:
不知你在妹婿家过得可好?
谅我迟迟未给你写信。自从明了我此生无法在朝上有所作为,苦闷许久,竟忘了与你书信这一事,实在愧歉。
此信于我在平定湖南内乱后书,刚归来不久,便遭小人弹劾,已对朝政宦官们深感厌倦,哪怕官家不将我罢免,我此也自知不可能再有所谓作为。
目前正收拾行囊,往带湖乡间隐居,学五柳先生那般乐居田园,兴许还活得更逍遥自在。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以后可唤我稼轩。
近日天转凉,好个深秋,望易安居士身体安康,百病不侵。陈同甫乃我好友,可将信先寄予他手,改日传递。
敬启稼轩居士帖:
不必歉疚,亲手捧住你的书信,这些天的劳烦忧愁,方才消解了些。
旅居他乡,车马周转,他人看我是是一介膝下无子的寡妇,不少随行的宝物遭匪人抢掠,剩下的屈指可数,至此心痛难言,邀你共同把玩藏品的约定,恐怕也遵守不了。
好在妹婿待我不薄,还不至于为吃穿发愁,但我深知寄人篱下非长久之计。何况,我只盼能继续收藏珍宝,为《金石录》作上注解,以接夫君未竟之事。
近日,右承务郎张汝舟常来拜访,嘘寒问暖,我对这类投机取巧者并无好感,但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也年近五旬,实在折腾不起,做起事来也总是力不从心。
他已对我提出了婚约。我和他之间未必有真情,但只要他能使我依靠,助我安心度日便好。
敬启易安居士帖:
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最怡高尚的乐趣原来如此朴素。真不明白我为何以往总为那些家国大事烦忧!现如今要我担忧的,只不过是乡邻里不休的鸡鸣狗吠。
陈同甫知我懂我,未曾想离开了朝廷,才得以碰见这道同志合之士。与他的会面总是离不开议论抗金,可每至最后,总是欲言又止,只得以酒代言,满腔悲愤难诉。
他还对此有着期盼,我却已然放弃,才来这乡间度日,总觉得会沦为成为世人笑柄。但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好笑的?正如你曾说,仕途失意,再是平常事不过,无数人便是由愁中生出了灵感,作出感人肺腑的诗词。
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前几日瞧着邻家儿童剥莲蓬,也别有一番风趣。若这些词能传承后人,流芳百世,我总归是可以瞑目的。
敬启稼轩居士帖:
张汝舟果真心怀不轨,成婚不过几日,他便露了本性,想方设法变卖我残存不多的藏品,还嫌外面的风声把藏品的数量过度夸张,娶得不值。
我自然和他起了争执,可最后,他竟对我拳脚相向。
我与他视听才分,实难共处,更何况他还营私舞弊,虚报举数,如今的财宝和官位来的名不副实,欺天子可是重罪,我并非有意陷害,只是向朝廷指出张汝舟实则为一小人,却遭街坊邻里笑话,满城非议。
再说我通晓律法,妻告夫要受几年牢狱之灾。但我宁愿受此刑罚,也不想与张汝舟这等小人共同度日。
我命不由己,漂泊无定只为避免受伤,却也这般历尽艰辛。是否在将来的某一日,那时的女子不必像我这般委曲求全,便可坦坦荡荡地在人世间游历四方,纵情于诗词歌赋。
我此生不曾有幸,只盼着那一日的出现。
敬启易安居士帖:
乡间闲云野鹤,供人散虑逍遥,我却屡将偶尔来往的车马,误以为是官家召我回朝。就连魂也跟那马蹄声一并离去,半天都沉湎于对那些故土的思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五柳先生境界极高,我真是达不到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终究没有五柳先生那等闲情逸致,越是田园野趣,我越是时常想起那些被金人占据的疆土,那些深陷于奴役之中的黎民百姓……我放不下这一切,却也不得不放下,只好以词代酒,哄骗自己度日。
谁不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惜生不逢时!如今我对镜一照,不过是一个生出白发的老者罢了,呜呼哀哉!
敬启稼轩居士帖:
我早已万念俱灰,只求在牢狱中忘却俗世烦恼,追忆与夫君过往逍遥的日子,却不曾想有贵人相助,不到十日,便托人把我送出牢狱。
如今重见天日,却一点未有李太白获赦时那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心境,只觉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从今往后,何去何从,还未落定。满地黄花,镜中容颜憔悴不堪,我早已无心惜叹物事的香消玉损,只有诗词在年华变迁中历久弥新。
听闻官家亲自下了诏书,请你出关任职,乃是形势好转的迹象,你可盼着去沙场收复国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此句此刻赠予你,再合适不过。
望一路平安。
至此,二人再无书信往来。
冬
连下了几日鹅毛大雪,今日总算初晴。李清照披起老旧的大氅,踏雪寻梅,未曾想见听见邻家妇人口舌:“先前那个整天威风凛凛,要打啊杀啊的那位将士,可算是合了眼,真要打起仗来,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吃不消。”
“听说他卧榻病逝前,还大喊三声杀贼!真够残忍,现在国泰民安,就算抗金成功,又何如呢?我还不是得天天伺候我家官人的鸡零狗碎?”
听至此处,李清照便捂紧衣服,折返归家,雪虽停了,心里却莫名其妙更冷了。稼轩,你也走了,我这下真算是孤家寡人一个。你真是够狠心的,留我一人陪这些玩物珍宝,看着马头棋发呆。
杀贼,杀贼,杀贼。到底是生不逢时,仍挂心于未能穿上的金甲,待人收复的土壤。接到官家的诏令后,你便不顾及年岁,赴往浙东当安抚使。从此再也没见过你的词,你的归宿不在笔墨里,虽然我的心与你一样急切,但终究不是同路人……
李清照饮下一杯暖酒,摇头鬓晃。
若能你真能像五柳先生那样,甘于农田,以鸡鸣犬吠为伴,在这世上的时日还能久些……
不过真那样,便也不是我认得的你了……
给空杯斟满酒,搁置在棋盘上,不再理会。恍恍惚惚又这么挨了几日,酒杯里的酒消失不见,徒留淡淡的香气,李清照心想,也许是你来看我了,我身子骨早已不大利落,也是时候该走了。
这天,孙姓老友携女儿一同探望李清照。李清照正梳理自己的作品和藏品,却实在找不到放心的托付者,见小女孩生的水灵,眼睛明亮如镜,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将纳着自己词作的的书箱托盘捧出,打点一通,赠与女孩。不求才学,只盼她能略微领悟一二。
友人还没来得及婉拒,便听女孩清脆朗朗声:
“才藻非女子事也!”
李清照如遭雷击,孙姓友人却满脸欣慰,直夸小女孩聪明伶俐,见李清照跌落于凳,痴痴笑着,便找托词,匆匆携女儿回去。
待人走茶凉,李清照将箱一推,书便簌簌散落于地,她爆发出一阵未曾有女子敢如此的大笑,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对上天最哀切的哭诉。
稼轩啊稼轩,临死前,原来你是这般心境?原来,我真未曾读懂你的词……你汗血凝而成的悔憾,原来也是我着墨落笔下的悲痛。它们晕开,成了苦涩。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无数个春去秋来,日日夜夜,也无可改变所谓上天注定好的命运,你我都不过是在乌江边要自刎的项羽,徒有一身做人杰鬼雄的情怀,却只能被后人一遍遍感怀叹息。
但至少,我们从未低头臣服,也从未辜负自己。
她揽袖,在书箱上提笔落落写下: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将笔一挥,墨溅如雨,笑中带泪。
路人都以为这老寡妇始终独来独往,终于疯癫,再过几日,屋里便没了声。抬出尸身来时,已惨不忍睹,有人借由桌上未完成的词作,认出这老妇姓甚名谁,想要拜会,为时已晚。
至于给李清照的故居立碑,引得历代心怀壮志的文人墨客前来拜访,又将辛李二人并称“济南二安”……
都是后话了。
完
灵感来源是纪录片《历史那回事》,讲完李清照就讲辛弃疾,觉得他们的生平真的是荡气回肠,殊途同归:论在当年的结局,也许都是失意者;论经历,则都是花一生时间,在向自己的志向殉道。 试着把这两人的人生经历交织了一下,希望他们在路上没那么孤独落寞,有人陪伴。
若有考据出(和谐)错的细节,还请见谅,谢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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