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是让自己舒服。

许言许/《读你》

跟许墨第一次的约会是在咖啡厅。

这里的装横总是明亮而古朴,一进门就能闻到很浓郁的香气,是属于那种形象很鲜明的场所,这跟许墨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李泽言望着替他在柜台点单的背影,心里感觉十分陌生。通常只有他请别人的份,但许墨的动作就跟他脸上的微笑一样不容拒绝。自己分明是被牵着走的,倒也没有多大的不适,过于顺理成章地让对方包办一切了。

简短的汇报结束,李泽言这才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拿铁的味道总是很温和,柔柔的裹在舌尖。或许是今天的阳光过于惬意,李泽言甚至放下了挑毛病的念头,只询问了一下之后的实验计划,就简易地打了个响指。

店里顿时又躁动起来,没了先前的那份安静。

李泽言做事总是很严谨,哪怕是委托这种私人研究也要杜绝别人的窃听。虽然这看上去很没有必要,毕竟哪个普通人会把研究超能力的事情当真?要不是许墨亲眼所见,加上自身也有窥探别人内心的能力,研究这种事情对于唯物主义的科学家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许墨盯着那只方才打出响指的手。他知道李泽言将时间暂停其实只用靠意念,这多余的动作纯粹是他个人的癖好。那骨节的清脆一响仿佛是某种命令,一个国王在他的世界内行驶着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但照样有不受制于这命令之下的人。李泽言还是觉得,许墨的超能力比他的要危险的多。譬如现在,他就没法断定许墨有没有读他正困扰的心思。

他们起码沉默了一分钟了。

突然余出来的时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泽言下午有会,而距离中午的正餐还有一个小时多。他可以随便找一个理由开溜,但又莫名地觉得可惜。终于有一个科学家愿意接手这个遥遥无望的研究,而且他本人也是一个超能力者,这多少让李泽言想跟他聊几句。他屡次想开口,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你会读我的想法吗?”李泽言问他。

“在没有得到你的准许之前,不会。”

许墨答的很是诚恳,但这种诺言是没有保障的,就跟那些静止的人们一样,没有人知道时间被暂停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许墨是否读了李泽言的心。这一切只需要悄悄地进行,自然地伪装在寻常的物理规则之下。至于多出来一个小小的灰色缝隙,只有超能力者才会知道。

不过没人想把这事作为荣耀公布出去。至少李泽言是不会。他照样还是那个普通人,要起床刷牙洗脸上班,虽然整天一幅西装革履、业界精英的样子,到底也是为了生活奔波劳碌。他也会饥饿,他也会渴,更进一步说,他也会感到孤独,失落,以及某种感情的缺失。

这也是他想跟许墨多聊聊的原因。

排除那些名誉头衔之外,许墨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安心舒畅的。就连自诩眼光过高的李泽言也因为这个万人迷而顿下了脚步。许墨在同性中容貌出众,这是不可忽视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那被笑意填满的弯弯眉眼,确实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好感。

人是喜欢美的动物,李泽言也绝不例外。所以在这方面他单纯地像个孩子,用拙劣的手法应付着这个吸引他的新鲜事物。在许墨跟前,他维持以往的冷静都有些吃力,那些萌生的骚乱理性的东西,被斩了数次后还是藕断丝连。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许墨惊讶又好笑,“我很好看吗?”

如果许墨在这时候使用读心术,就能听见李泽言肯定的心声。当然,作为只能看到表面形象的普通人,只会觉得李泽言万分冷淡地瞥开视线,没有就是没有。

如果时间暂停能作用于许墨,李泽言觉得自己也能像往常一样游刃有余。可那不能,而许墨确确实实是能读他的心。只要许墨乐意,他心底那些疯狂生长的念头就会被看个干净,一览无遗。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李泽言咬着牙想。



在许墨眼里,李泽言用来掩饰自己的伎俩,实在是称为低级不过。尽管他一直没有启动超能力,但身为研究者对事实的敏感与判断能力,已经让许墨得出了他在李泽言心中很特别的这个结论。

不过那时,他以为这种特别只是同为稀少的超能力者的原因,怎么也没想到会跟爱欲有这么大的联系。

李泽言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许墨很多时候都能挖出他视线下的深意。譬如,李泽言极少把目光长时间停留在一个物品上,除了对许墨交上去的报告之外,而那上面的字通常寥寥可数。再譬如,李泽言习惯用一些成语点评下属,但在许墨这里,他把这种习惯减少到明显刻意的程度,就算偶尔会蹦出几个“幼稚”“笨蛋”之类的词汇,脱口而出后还是会有一丝不确定的慌张。

而许墨恰好善于捕捉那么一丝慌张。

所以他尽管只跟李泽言在处理公事上打交道,但也像是用了读心术一样摸清了对方的底细。工作勤恳、不善表达、喜欢烹饪…这方方面面的琐碎小事让这个大总裁的形象丰富起来。此时的许墨已经不会被李泽言的冷脸吓到,甚至会更加肆意地跟他开开玩笑——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观察对象的动机内。许墨只是想看看,一个不善流露情感的人类会在动情时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几乎是抱着这样冰冷的态度,跟李泽言共度时日的。

直到那一天。

许墨第一次有幸作为客人品尝李泽言的手艺。Souvenir是那家私房菜馆的名字。说是菜馆,其实就是一家巴掌大的小铺。所以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李泽言能陆续端出一桌样式完整的西餐来,还是令许墨稍稍讶异的。

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都要做到极致的完美。

许墨一边展露友善的笑容,一边把切成适口大小的食物放入嘴里。肉是热的,柔软又很有嚼劲。除了这样明确的质感之外,许墨并不能尝出李泽言费尽心思的调味。他早在赴约之前就知道了这样的事实:一个没了味觉的人,吃再精巧的食物都如嚼蜡。

尽管这样,许墨始终带着一个礼仪性的微笑,对一道道别致的菜品附上好吃的评语。这种伪善说不上来是令他感到厌恶还是繁琐,一件事经历了多年的重复,只会深陷麻木的黑洞。

跟李泽言一样,许墨也会有自己的习惯,有他想掩藏的东西。所以在李泽言认真询问这些菜的滋味之时,许墨的笑容变得有点狼狈。

李泽言追求完美的行事风格贯彻他的生活,料理时的一点不周,就可能导致整道菜的层次垮掉,为了避免不犯重复的错误,他每次都严格对待Souvenir客人的反馈,细致地考虑各个可能性。面对许墨当然也不例外。但奇怪的是,许墨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对菜品滔滔不绝,大加赞赏,而是有些过于镇定了,甚至像在掩饰什么。这种态度让李泽言不禁疑虑,是不是料理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他盘问的更加周密,许墨的脸色也愈加难看。

“别问了,我只能说这么多。”

李泽言愣了愣,许墨很难得表现的这么抗拒。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反馈。”

虽然很好奇原因,但李泽言不想把许墨逼急了。他默默地收起碟子,准备端去厨房洗碗,然后被许墨叫住了脚步,那语气中满满的都是犹豫。

许墨的眼神躲闪,空气不断地增加重量。

李泽言的直觉告诉他,许墨要跟他说一个很重要的事,重要程度超过了先前所有对超能力的研究。

“我…很抱歉。”

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让李泽言放下了盘子,睁大眼睛。

“事实上…”他看着许墨艰难地张开嘴,“我尝不到味道,所以浪费了你的料理。我骗了你,对不起。”

意外的是,李泽言觉得话的内容没让他感觉有多惊讶,反倒是许墨脸上那笑都笑不出来的表情,让他的神经隐隐抽痛了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许墨。

“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李泽言想问得聪明点,但到头来只能这样直白。

许墨没有回答,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在李泽言邀请自己来Souvenir的时候就回绝他,为什么不在那时就坦言自己味觉失灵。为什么?这些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扼制住了咽喉,让他生生地剖析自己行为的动机:因为他想了解李泽言,哪怕尝不到味道,他也想一睹李泽言的料理,想让舌头有过他手下食材的触感。

但这种了解的欲望,是为了自己更好的观察人类么?许墨这下也有点模糊了,他只觉得无论是出于什么,这总归是十分自私的欲望。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见许墨迟迟不回答,李泽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难道是觉得我会怪你吗?”

许墨以一种“难道不是吗”的眼神回敬他。

“你用了很多心思,食材也很昂贵,”他的口吻利落而淡漠,“美味的食物应该让吃的人感到幸福,否则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让没有味觉的人尝,这显然是一种浪费。”

话里行间满是过度理性的风格,结论不容反驳,但怎么听都不对劲。李泽言被说的哑口无言,好像许墨比起自己有没有味觉,更在意的是那一些食材能不能得到100%的利用。他置身事外,以最简洁的逻辑为敲定事实的好坏。这到底是科学家该持有的果决态度,还是…

一种逃避?

这一瞬的揣测,使得无数根心绪忽地蓬勃而出,李泽言定了定神,对许墨持有的感情在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清晰。如果说先前那只是一颗颗萌芽,那现在它们就有成长为苍天大树的渴望。

他以沉稳的步伐,沉稳的声音,来到许墨跟前。他俯视他,却没有评判的欲望。虽然他们接触了起码有一个月了,但李泽言觉得这才是他第一次认识许墨。那张脸,褪去任何笑意,平静到令人悲伤的程度,只有眼睛里还怀有两分灵性,那是隶属于常人的困惑不解。

李泽言把手落在许墨跟前的桌面上,缓缓开口。

“我是厨师,对于我来说,食材浪不浪费,不取决于能否完整尝出它的味道。而是,要看是谁来品尝它。”

“是你的话,绝对值得。”

三秒之内,许墨的表情从茫然流转到会心一笑。他垂下眼,低低的笑音拍在李泽言的耳朵边上,又真实又飘渺,仿佛是从上个世纪飘来的声音。

“还真像是你会说的话。”他明明是笑着说的,却免不去忧伤的影子。

李泽言转回身去,收拾盘子,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那次在Souvenir的承诺像是一把隐形的钥匙,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却在无形中打开心的闸门。从没有味觉开始,到看不见颜色,到车祸,父母双亡,孤儿院,所有本该跟这个温和如水的男人搭不上边的词语都一同涌了进来。哪怕许墨描述的如同过往云烟,但都异常的沉重地压进李泽言的心底。

李泽言确实重新认识了他。如果许墨一直有用超能力窥探李泽言的心扉的话,那他将知道,这些事情不旦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成为拒人千里之外的魔障,反而让李泽言起先的那些小小欲念变得坚韧不拔,到他本人也不再打算忽视的境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依赖研究作为借口,就能时不时在一起谈天说地了。

与刚开始接触时相反,李泽言渐渐开始希望许墨读他的心。有时,直接的口头表达对于他来说有些困难。他确实有很多话想说,可一到嘴边不知怎么就变了个调子,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会引发误会。如果许墨能直接读他此刻的心情,该多好啊。他不止一次这么想,这样一切的问题都能明明白白的坦在光天化日之下,许墨也无需对他有更多的防备与猜忌。但将内心毫无保留的裸露,对谁来说都十分困难。指不定许墨对他并不拥有一份这样的感情,只是他单方面的在耗费心力。

这两种念头在李泽言的头脑里展开了拉锯战。他头一次在工作中如此严重的分心。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他发现集中精力依旧如此之难。与其克制,不如填补。他像每一个烟鬼酒鬼那样为自己找着借口,给许墨打一通电话。但十有八九对方正在上课,不会接听。

而许墨就算看见了李泽言的来电,还是会在接通的那一刻犹豫一会。有几次,他其实没有事要忙,但谎称自己准备上课,以此躲掉李泽言遮遮掩掩的关心。

匆匆按下红色的挂断键后,许墨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他很清楚这一切的发生——自己从一个纯客观的角度,在不知不觉间参进了主观情绪。这对于观察者来说是很危险的,感情会诱导人进入陷阱。在封闭了多年的真情实感,习惯以笑容示人后,再作出任何一点的改变,都是对他的致命一击。

许墨现在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要跟李泽言袒露那么多。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提早年的经历,但在李泽言面前,这些东西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抽了出来,像是尘封的画卷离开了隐秘的暗格。他尽量表现的轻描淡写,但内心的折磨从未停下。那时的痛苦像是新鲜的利刃,再一次割开了好不容易结的痂。可唯有这样,他才又一次感觉自己在活着了,跟那次车祸之前一样鲜活,还拥有色彩,拥有味道,拥有…久被遗忘的情感。

许墨觉得自己很愚蠢,居然期望把自己的负重依赖在别人的肩膀之上。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天才科学家”的名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讽刺。他没有一日不在研究人类大脑,明知那些都是不可靠的激素作崇,却还是被拖下了情欲的泥潭。而在他的视野里,另一个当事人——李泽言,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容,没有一点动摇,仍旧大步流星的在高楼大厦之间穿梭。他的生活还是跟往常一样,似乎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站在自己身边。

这个反差实在是很不公平。许墨在水流下沉默地站着,热水淌过他凝固的四肢。

他有想过用超能力窥探李泽言的内心,因为他愈加发现自己没法像以往一样,光靠表面读懂对方的心绪了。亦或者是对于李泽言,他想知道的变得更多了,一点小揣测已经不能满足好奇心。而李泽言对自己的事情倒是守口如瓶,简短的措辞让人猜不透那背后的想法。可要是真的使用了超能力,那违背了一开始对对方许下的诺言。就算李泽言永远也察觉不到,许墨也没办法停止自我厌弃,他讨厌因为深陷情感而不安的自己,更讨厌对李泽言不守诚信的自己。

一次又一次的,他还是忍住了这个冲动,却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许墨擦干身体,换上睡衣,凝视着眼前的镜子,还有自己面无表情的脸。这段时间,他很难再作出那种游刃有余的微笑,这大概跟李泽言有关。他明明可以找出一些合理的理由,停下他们之间的来往,但是他又不忍心这么做。这种矛盾令所有体验过的人为之疯狂,他也不得不屈服在理智与情感的尖锐斗争里。他撑上镜子,习惯熬夜的身体少见的虚弱,心脏的疼痛早已袭片全身,这种没有受伤却产生的刺痛感,真实到不可思议。

他用凉水拍打自己脸,还是没能躲过李泽言的一个电话。在看见来电人的那一刻,骚动不宁的心绪仿佛找到了出口,没有限制地狂魔乱舞起来。

许墨湿着头发,倒在了床上。手在空中停顿好一会儿,才点击了通话键。

“我有打扰你吗?”李泽言的嗓音传到耳边,在电话中显得比平时更加低沉。

许墨瞥了一眼闹钟,说起来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如果李泽言真的自觉打扰,应该是不会打来电话的,他大约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讲。

“不打扰,”许墨说,“我还准备做一会儿研究。不过不是关于超能力的,是我自己的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电子音失真的缘故,许墨的语气在李泽言听来格外寡淡。他停顿一会,道出了心中的问题。

“你明天有讲座吗?”

“有。”

“我能来吗?”

“…如果不耽误你办公的话,就来吧。”

“好。”

要办的事情已经谈妥了,李泽言发觉自己该挂电话了,但他的手指还是远远地定在屏幕上方,无法落下。正当他以为许墨会率先挂断时,那边传来的却是一声关心。

“你准备睡了吗?”

“差不多了。”

这句话答复的过于迅速,让人起疑。许墨顿时涌起了用超能力探视对方内心的念头,又意识到他们正隔着几个街区,在电话里没法使用能力。

“那…晚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犹疑。

或许是在黑夜中暗自烁动的灯火给了李泽言勇气,让他说出多余的话,没有像以往一样让对话变得异常简短。

“晚安的话,可能还要十几分钟。我还在办公室。”

“在加班?”许墨觉得这种情况在印象中很少见,又或许是他不知道而已,“最近很忙?”

“事情有点多。”

“累吗?”

“…嗯。”

“那要好好休息。”

半晌后,那边说:“你也是。”

许墨没有回答,等着对方先挂电话是他的习惯。他把手机贴在耳边,思绪却飞到了华锐的顶层。他想象着李泽言在夜幕之下对着电脑的情景。华锐的办公室他只去过一次,鉴于研究性质特殊的缘故,大多时候的汇报都在私人时间进行。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许墨还是深深记下了那间办公室的模样。高档简洁的布置跟李泽言做事的风格一样干净利落,办公椅的后面就是一扇大落地窗,上面有一排暖色小灯。许墨想象着站在那排灯下,目视远方,神色跟玻璃一样冰冷的李泽言。他顿而发现,那种俯视天地的王者视角令他头晕目眩,李泽言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跟自己通话的呢?许墨试图把自己当作李泽言,设身处地的考虑这个问题。但无论哪种设想的情况,都少不了一份对自己的热切在内。这份热切融化了夜晚的疲惫与高处的寒意,驱使他敲打电脑的手指转而拨出一份有意义的号码。

许墨的直觉告诉他,李泽言是点击一个个数字拨通的电话。他总觉得李泽言会这样做事。频繁的来电一定让对方记下了自己的号码。

还没来得及对这个新发现作出表态,他就被迟迟未到的电话忙音给惊得半醒。

李泽言一直没挂断电话。

许墨微张开口,却什么音节也没能发出。血液在体内隐隐的抽搐,气氛变得焦虑而尴尬。他觉得谁该阻止一下这种状况的发生,而李泽言没有,他也不具备这个能力,连亲手按下挂断键也做不到了。

手机在掌心,贴着耳朵,散发着烫手的温度。

许墨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什么响动,同时努力地捕获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但耳边传来的只是震耳欲聋的寂静。他等待了一会,可那头依旧安静,了无生气到让人有些疑虑。

他把手机从耳畔拿开,瞥了眼,然后又贴回去。

还在通话中。

这回他不再感觉不安,多少接受了这深夜里奇怪的默契。他把脸颊贴在屏幕上,想象着李泽言也是同样做的,他们现在隔着一道屏幕,挨得很近,能轻易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事实上他们隔着一整个城市。可那又如何,许墨闭上眼睛,头发已经浸湿了大半个枕头。他不舍得打断时间的流逝,他觉得李泽言就躺在自己身边。

他确实不清醒了。难得的困意袭上眼皮。

是不是李泽言忘记挂电话了?在放任自己坠入睡眠的前一刻,许墨突然这么想。或许所谓的默契只是他的错觉。他顾不得总结刚刚发生的事,率先揭晓了谜底。

“你还在吗?”

许墨先是听见了一丝气音。

“我还在。”

许墨也不知道自己问话时为什么会急迫,现在又为什么感到安心,甚至露出不必要的笑容。他忘记自己最后说了什么,疲倦的大脑在放松状态下没有防御。他只记得当晚那份悄无声息的时光,漫长到像是一辈子,回忆起来又不过是一瞬间。对方沉默的陪伴使他无措,又令他眷恋,像贪恋柔软被窝的人,明知要起床生活,却又乐于把被子裹的更紧一些。

有那么一刻,许墨确实是想过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他没有欲望过什么东西,除了这一刻的永恒之外。

估摸着对方已经睡着,李泽言的拇指慢慢地落上了挂断键。实际上,他的视野没有许墨想的那么不可一世。他站在落地窗前,头顶光线晦暗,无边无际的黑夜把他的背影削的更加单薄。在这个世界面前,除了手里优渥的资本与总裁的头衔,他能抓住的东西也是少之又少。像为数不多的星星那样渺茫。

城市大半的灯火都已然熄灭,可李泽言的内心却有一盏灯在无声地亮起。十分微弱,犹如点点荧光,在黑夜中转瞬即逝,一瞬间晃过他黯淡的情愫。

李泽言握着手机,用着坚实又不至于死板的力量。他沉下视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伴着一声响指,时间自动开始流逝。



第二天,李泽言没有去听许墨的讲座。自那之后很多次也是如此。每次许墨的讲座时间,都很巧地跟李泽言的公事撞上。有时是会议,有时是出差,有时是紧急的漏洞要处理。虽然李泽言始终收到了讲座的通知,但都只能在最后关头发一个匆匆的抱歉。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回,许墨每次都作出“我理解,不必道歉”的答复,但李泽言总疑心许墨对自己的不守承诺的行为越加失望,甚至以为自己在故意轻蔑他。

他不想给许墨留下这么一个印象,明明他在意的不行。

于是这个周四,他铁打了心也要赶上许墨的讲座。他从飞机上下来,不顾长途飞行的劳累和一身皱巴的西装,打了个的就直奔恋语大学,连手机都不打算开机。没什么能阻止他的步伐了,没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对讲座地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也在开始的十分钟前赶到了会场,但他的脚步还是不免顿了一会儿。在门口徘徊时,吸引了不少学生的视线。

那时会场已经坐了不少人了。李泽言终于下决心进门的时候,只剩下靠后的座位还是空的。其实第一排也留了几个空位,但李泽言担心自己坐在那会不会影响许墨的讲课,最终还是选择了后侧偏左的一个位置。

他坐了下来,心里莫名的紧张,亦是说不出来的期待。离开始只剩下五分钟了。他在考虑要不要提前跟许墨发点消息,通知一声他来了,或是问对方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最后他又觉得这样做无疑是打扰,许墨已经独自面临过无数场讲座了,不需要他格外说些什么话来支持。

事实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支持。许墨的眼睛扫过他所在的位置时,不由得亮了起来。

讲座伴随着热烈的掌声结束。这样热血沸腾的场面在中国的大学里已经不可多见了,可见许墨所持的讲课风格收到了多少学生的青睐,当然,他本身的气质对课程质量的提升有很大的帮助。李泽言一边分析着许墨的课程会受到欢迎的原因,一边在人群中为他鼓掌——他鼓掌的频率不如其他学生高,但每一下都很坚定。

许墨朝他的位置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脸收拾讲桌。

等待了十几分钟后,大教室的学生们才一一散去,助教也回答完了问题。许墨始终在讲桌面前逗留,李泽言也迟迟不从座位上起身,两个人看似在各干各的,实际上对待会的碰面心知肚明。等许墨跟最后的一拨学生打了个招呼,教室门被助教一拉,李泽言才站起身来。

许墨没有把视线从眼下的教案中移开,直到李泽言站在他跟前。

“你已经很熟练了。”李泽言希望这能被算作一句夸赞的话,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可以用来赞美的成语。

“多谢,”许墨抬起头来,温和的笑容依旧停在嘴角,“你终于有时间来我的讲座看看了?”

“这次恰好有时间。”也多亏他狠心忽略自己被下属打爆的电话。

“是吗?我看见你把行李箱存在柜台了。刚下飞机?”

“……”

见李泽言别扭的抱起胳膊,许墨决定不试探他的心理防线:“没必要这么赶的,我的讲座每周都有,挑一个清闲的日子来就好了。”

“我没什么清闲的时间。”

“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许墨一边叠起文件,一边打发似的关心。而他此时只要用点超能力,就能知道李泽言的内心正在万分纠结着,他表面上的镇定到底有多虚伪。

李泽言刚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一直盘算着今晚怎么约许墨吃饭,为了想借口连课也听得不太专心。他敢打赌当时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会想着这档子事。

“等等,”李泽言拦下了正准备出教室的许墨,替他搬起了书,“我来帮你。”

那些砖头似的书确实挺沉的。看见李泽言微妙变化的表情,许墨还是笑了。他突然没有研究事物的繁琐念头,也不打算压制什么情不情意的了。他就是单纯的想笑。

“你不是很忙吗?来这帮我,我未必会放你走。”

“所以,你看。”

走道里的人都凝固着,时间被静止了。

“看来你是真的想帮我?”许墨抖了一下手里的文件,“我这里的工作可没有你那边的好做。”

“是么?先试再说。”

李泽言倒不怎么关心工作有多难,他只想尽己所能为许墨分担一些压力。虽然对方的话说的轻飘飘的,但鉴于这几个月的接触,李泽言完全知道,许墨为了自己的研究能忙到多焦头烂额的地步。有一次他在短消息中得知对方三天没有睡觉,李泽言差点直接打120奔他家了。至于脱发秃顶的问题,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可能发生。

这表面的“年轻天才”的风光,背后到底有怎样的癫狂与付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泽言大概也很难相信。他知道自己对工作的上心态度就已经被许多人侃为痴狂,那许墨这种严重程度的,是不是要被送去精神病院?可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活,学校视他为符号,学生视他为偶像,小女生视他为艺术品,只有李泽言知道他在背后怎样燃烧青春、燃烧生命。只要试过一次,就明白这种长时间的投入,对身体的伤害是不可挽回的。李泽言总觉得,哪怕有朝一日接到对方半夜猝死的消息,自己也能很快接受现实,替他操持葬礼。

他对许墨的态度,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了新的变化。变的是,许墨对他单方面的吸引力,已经变更为一种朋友之间融洽的渴望。不变的是,他依旧对许墨保持着隐秘而深重的好感,从来没有明明白白的坦言过。

这种好感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边界。

许墨的声音让李泽言回过神来。两人抱着书,在寂静而绵长的走道里,穿梭过那些满为人患的雕塑群,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校园时光。

“你既然来听过我的讲座,我是不是也该听你开一次会?”

“我明天上午有一场。”

许墨愣住了脚步。

“怎么了?”

“你把话当真了?我开个玩笑而已。就算要去,我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参加?”

李泽言撇过头,陷入沉思。许墨愕然,他没想到对方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时,他又不禁想违反承诺,看看李泽言在内心把他划到一个怎么样的位置了。他在期待什么呢?许墨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那是他在做实验中从不会发生的事。

许久后,李泽言才问出一句:“超能力的研究,做的怎么样了?”

这句话把许墨生生地扯回现实。是了,目前他跟李泽言只是靠着这没有着落的研究维系在一起的关系。这个链接过于脆弱了,只要李泽言某一天叫他停止,他就可以立即收手,继续过起风平浪静的教职生活。

但李泽言已经知道了他大半部份的心。让他一个能读别人想法的人,不知不觉交付了自己的真情。对自己的疏忽,他恐慌,又愤怒,用了一切办法叫自己不要在乎,但那都没成功,他已经挫败到不知如何是好。每一次在讲座席上没有看见李泽言出现的失落感,强烈到令他无法忽视,尽管李泽言这次终于来了,许墨也是极其克制自己的视线,不让这个新加入的因素把原先的分子惹得蠢蠢欲动。下课后,他一直在忍耐走过去跟对方搭话的欲望。他不知道这种矜持到底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这发疯般的思绪干扰到他连研究有时也没法进行。

他认识、解剖、展示过很多个人的脑子,以为人类基本的习性全都掌握在手,直到遇见了一个人,毁灭了他造物主般的情结,让他拼命藏着的伤疤又一次如蚁噬皮肤痒痛。

而李泽言对此一无所知。

许墨的脸色有些阴沉。抛开超能力不谈,李泽言本身就足够危险了。谁知道这个衣冠整洁,气场慑人的男人,为什么会情愿帮忙做打扫卫生的活?那只手握过几次扫帚、拖把?跟拿着合同的时候比,哪个次数会更多?

他发现自己开始在意这种无聊的问题了。是该表现的惊讶,冷漠,还是慌张?总而言之,李泽言的一切都让他没法保持以往的从容淡定。这是早就凸显的事实。

李泽言背后的目光悠长,尽是一些复杂的情绪。

是不是该停下了?他问自己。



李泽言起了个大早,在非工作日时段也穿戴整齐。他出了门,在十点钟准时到咖啡厅的座位上等候。他选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屋外的阳光还算明媚。

今天是他相亲的日子。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算是要奔三级的人物。就连在应酬时也会被劝着别抽烟喝酒了。有些初次见面的合作伙伴,还以为他孩子都三岁了。但得知李总裁一直形单影只的时候,他们不免疑惑,又不禁惋惜。

疑惑的是,按照李泽言这身价,自动投奔上门的好姑娘应该不少。而惋惜的是,像李泽言这种人物,也会跟无数个单身男女一样为情所困。

不过在遇见许墨之前,李泽言确实没有体会到为情所困的滋味。有的时候他会觉得家大,住着冷清,但他从没想过要用一个人来填补空缺。他惯用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把自己的精力注入在公司事务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家外,他没有一刻不在为事业拼搏。所以华锐才能在同代的公司中超乎常速的崛起,如今有了一片明亮的前景。当他终于停下了忙碌的脚步,回首过往时,却发现从来没有人跟上过他的步伐,或者为他停驻。就算是曾经抱有好感的女孩,也早已成家育子,各奔东西。连一直跟着自己的助理魏谦也谈起了女朋友,最近正筹划着结婚的事情。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一片荒芜人烟的开阔地带,无比自由又无可依靠。他在事业上甩别人很远,但在情感上落后很多。中和一下,可能还算是少了一截人生。

李泽言吸着冰美式,没有放糖,苦味很重,但他今天不太介意。

相亲基本上是不在他考虑范围的事情。他在商场上已经跟对手谈判够多,捏着砝码摆弄金钱的游戏。虽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像多数人归宿于婚姻,至少他不想把这种明码标价的商业气息带进私人生活。为此他宁愿忍受一段时光的空白,直到某个模样逐渐映现在那块空白之上,随着岁月的拂过越加清晰。

认识许墨快有八个月了,李泽言忽然想到。

不过下一秒他就被门口的铃铛声吸引,一个打扮得体的女孩走来。她先是没笑的,在走到李泽言眼前时,笑容才慢慢浮现出来。

李泽言为她拉开凳子,完后觉得这个行为很蠢。

年轻女孩道了声谢,两人相对无话。这个情景倒是有点眼熟,让李泽言想起那天跟许墨在这里的谈话。

“你要喝点什么?”

“都可以。”

“来杯拿铁?”

“好呀,你决定。”

李泽言替她点了一杯许墨推荐的口味。不过许墨喝不出来味道…李泽言突然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也会是别人曾经给他推荐的口味么?

他无端地想亲自去问下对方。

桌旁的女孩不是太有兴致,但在李泽言望及她时还是做出了笑容。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是…”

她勉强做完了自我介绍。李泽言点点头。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

刚说完他就暗觉糟糕,他又把普通的谈话变成了公司的录取面试了。他咳嗽一声,抬眼,女孩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勉强。之前打好的腹稿变得没什么必要,李泽言还是选了一个直接的方式。

“相信你也一定看过我的资料。但我来这里,并不是出于我的意愿,只是想给家人的要求一个交代。我没有跟谁交往的想法,希望没有浪费你的时间。”

他看见对面的女孩,吁出一口气。

“那太好了,因为我也是被逼来的,”她的笑容终于自然了点,“我承认,你的条件很优秀,但我没有那方面的心思,请你不要误会。”

“不会,”李泽言替她付了那杯咖啡的钱,“耽误你了。”

“我倒没什么耽误的,一个人本来就很闲嘛。”

李泽言今天也没什么安排,来都来了,还是聊上几句:“你有中意的对象了?”

“没有呢,我不打算结婚。”

“那还来相亲?”

“这事我爸妈可不允许,以为我是没碰着好的。”

李泽言手里的冰美式只剩下冰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女孩看出了对方的窘迫,主动问道:“你呢?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本来想否认的,可说出来的却是:“算是吧。”

“哦,女方的条件配不上你吗?”

“不是。”

“她不喜欢你?”

“…应该不是。”

“那就是爸妈不同意咯?”

“有这个可能。”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让女孩蹙起了眉头。不过见李泽言没有开口解释,她也不打算盘问。道了个别后,她在托盘上放下自己咖啡的钱。

“拿回去吧,我请你的。”

“不用,我不欠人情。”女孩笑笑,转身离开。

如果她去谈恋爱的话,肯定不会跟自己一样碰见这么多问题。李泽言撑着头,比思考一个项目还要专注。女孩的几句问话敲打着他的神经,他鬼使神差地说有喜欢的人,而对方也喜欢自己。他从来不做自我欺骗的事,但他刚刚确实撒谎了,还在谎言中许下愿望。他希望能明白自己的心情,对许墨亦然如此。

他是喜欢他的吗?李泽言想象过跟许墨告白的那一日。本来爱情剧中的告白段落,总是被他唾弃为过度夸张,可这事真的存在于现实中时,他才发现告白是多么艰巨。要考虑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临死也不可能考虑完整,一点点细节就可能导致整个结果的变动。这是一个风险巨大的赌注。

譬如,他该说什么呢?“我喜欢你”是通常的用词,但在他眼里太过轻浮幼稚,在现实生活的浪潮中毫无着落;“我爱你”又过于自大了,人到底能做个几斤几两还不够清楚?可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什么能表达他隐秘心绪的词。那种甜蜜的婉转情话不可能,故意招摇过市的排场更是不可能。而层出不穷的流行段子和俏皮话,荒谬绝伦又难以置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法表达出他半年多以来的困扰,辗转反侧,自我怀疑,还有实打实的情感欲望。

长的太繁琐,短的不够深刻。一边是止不住地挑挑拣拣,一边是声声叹息。李泽言在咖啡厅里呆了很久,冰块融成的水也被他喝了个干净。他不住地想,这份感情该被称作什么?有没有能够言表的一天?如果有,那一天何时能到?所谓的梳理与自省遥遥无期,但这种折磨人的欲念是真的,日益膨胀的牵挂是真的。他现在就想牵许墨的手,抱着他,在他无法入眠和黑白颠倒的工作中陪护他。愿景是真的,可不能如愿的事实也是真的。单从是同性这一点来讲,许墨就有无数个理由拒绝他了。

性别的事,是在女孩的提醒下才记起的。李泽言先前都没有太关注这个因素,许墨的性别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这时他才如大梦初醒,想起了所谓社会环境,家庭压力…不过转念一想,这些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他在事业上经历过几次大风大浪,也曾深陷无人支持的谷底,在感情上再遭受一次倒也没差了。比起外界怎么看,他更在意许墨怎么想。

李泽言打了个响指,让自己在思潮中喘一口气。他以为许墨会发来问候的消息,但他没有。

很快他把时间恢复原状,走到正午的阳光里去。



一个夜晚,李泽言把明天的工作安排好,将办公桌收拾整齐,熄灯,拿走物业处的钥匙。

他用那把钥匙上了天台。

自从华锐的发展平步青云,他就很少有这个习惯了。在以往每一个面临崩溃的深夜,他都会来这里,对着夜幕以及其下的城市,燃上一根烟。

如果研究所对许墨有特别的意义,那这里对他亦是。

还真是令人怀念的风景。李泽言把手搭上栏杆,金贸区的大厦如树林丛生,对面的楼还亮着一半的灯。这里总是这样,晚九点跟晚七点没什么不同。熟悉的景色卸下心里的重负,他从口袋里掏出东西。

不是烟盒,是手机。

他一下一下的拨号,等待许墨的声音在夜色中亮起。

“喂?怎么了吗?”

“你有感情经历吗?”

那边僵了一会:“…你说什么?”

“能不能给我一点建议?”

“你有想追求的人了?”

“对。”

电话那头又沉默一会。李泽言觉得许墨正想要读他的心。但等来的只是个清浅的回答。

“有,我有经历。”

这才刚开始,李泽言就觉得进行不下去了。他以为找当事人问是个聪明的主意,现在看来也太过异想天开了。要么他为了稳住阵脚挂断电话,要么他就听完许墨复述一边自己的情史。

那跟走在陆上的小美人鱼没什么区别。

他的强大还是不容他退缩,选择了后者。他以为自己能云淡风轻地处之泰然,但还是像每一条在沙滩上等死的鱼一样,皱起的眉毛暴露了他的内心。

好在许墨复述的一笔带过:“我们在一起了有三个月,最后,我的占有欲吓跑了她。”

“占有欲?”

“嗯,你知道,有的时候我很危险。”

“……”

许墨思虑着对方能否明白话里的意味,怎样也想不到李泽言是在考虑另一回事。占有欲?他想,这个名词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看见许墨的办公室里有一盒子情书的时候,心情会没来由地变差了。

“当然,现实情况要复杂得多。不过我劝你别来我这里寻求建议,”李泽言听见对方笑了,“我不懂爱。”

这意外的坦诚又让心跳声大了几分。李泽言为了找出一句反驳,愣是错过了回话的时机。

“好了,还有什么事吗?”许墨问。

“…没,你要睡了?”

“嗯。”

李泽言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他的神色有变。

“许墨,你想不想知道,我要追求的那个人是谁?”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李泽言才听清了许墨的答复。

“不用了,”他说,“我不想知道。”

“可——”

“我猜得到。”许墨挂上了电话。

在这个九月里,实验室的空气冰凉。只有一盏灯在黑夜中亮起。许墨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迟迟没有行动。他以为自己可以彻夜不眠地做实验的,但一个出其不意的电话让他的整个计划都泡汤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人让他整个人生都滞留了。

事情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想。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泽言了。最后的全盘接纳攻破了所有城池,让自己一切的幻梦都变得触手可及。但这些梦会在他的手触碰到的一刻,破碎一地。无论如何,他不想看见好不容易催生的希望,又一次被意外夺去。他已经经不起那样的伤痛了,在这一方面,他一直都是濒死而无望的。

手下不会伤害他的尸骨,就是他的一生。

但他还是深深在乎着李泽言的,他没法逃避自己的心率给出的答案。他可以选择不顾后果地与他放纵一晚,或者好几晚,用短暂的欢爱填补完人生的空缺后,就收拾东西走人,最好再也不见。但那是最坏的情景。他宁愿忍着,以各种方式阻拦自己不要靠近,也不会让自己轻易玷污那好不容易回暖的爱情。他无缘尝到,就让它以本来的面貌定死在回忆中。

他还可以爱吗?他也想要爱吗?他是不是拒绝了一个让他值得被爱的人?

解剖刀沉重到无法拾起。今夜,他不是那个天才科学家,只是一个眼眶湿热的孩子。他收拾东西,匆匆步回了住所,没有理会震动着的手机,直到自动关闭。



李泽言想说服自己,他不是被许墨拒绝了。

他翻着历史记录,距离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一周。随之被遗忘的,是自己发过去的消息。无论他怎么解释,怎么说明,许墨都没有回一个字。而公司的事务依旧繁忙,每次李泽言去找许墨时,研究所都已经下班了。而他也不知道许墨的住所,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以往跟许墨呆在一起的时光,好像过于轻易地就能得到了。而现在他根本找不见他的踪影,明明住的是同一个城市,要跟一个人相遇却这么难。

至少在回忆中,许墨的面容还是很清晰的。李泽言回到家,又一次意识到在黑暗中的大房子有多么冷清,这次他没想着要去忙工作,而是想到了许墨。

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都不敢相信事情真的发生了。

是许墨的来电。

他飞快地接通了电话,都忘了要犹豫这回事。但那边冒出的并不是许墨的嗓音,而是一个陌生男人与吵吵闹闹的背景。

听完对方的解释,李泽言抓起车钥匙,冲回电梯。

一直到开出小区门,他才回味起那个男人说的两个事实。

一,许墨喝醉了。
二,自己是他手机里唯一的紧急联络人。

无论是哪个事实都惹得李泽言思绪万千,他的内心在冒火。他责怨自己,一周前就不该打那通草率的电话——有些事,明明该对着许墨的眼睛说的,而不是在电话里敷衍而过。另外,他又痛恨自己出了问题的判断力——他一直以为许墨不把他当回事,但仔细想想,许墨没有父母,也不见得有什么朋友往来,虽然有一概学生粉丝,但其间隔着无垠的距离。他还剩下谁?他还能信赖的只有自己。

李泽言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恰当。

进到KTV包厢的时候,李泽言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趴在沙发上的身影。他来不及多想,简单交付几句,就带着许墨离开了这嘈杂的场所。

他以为许墨是不喜欢这样娱乐的,可那浓浓的酒气直叫人熏的鼻子发疼。许墨身体的重量再真实不过了,李泽言算着,那年轻的机体饱受了多少主人的摧残。

被外面的风一刮,吹的李泽言一个激灵。车停在路边,他没有时间多虑什么,只在脑子里着想着自己以前是怎么醒酒的。

他打开车门,挂着的手臂却滑了下来。许墨会跌下去——他的肩膀上没了重量。他转头拉住,却看见了一幕没想到的场景。

许墨站在街灯下,不像是需要他的帮忙。

“抱歉,我骗了你。”

“你…”

“谢谢你陪我任性,回去吧。”

许墨的目光跃过李泽言,手伸向车门。他坐进了副驾驶,没有等对方把话说完。

许墨很清楚,自己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一旦李泽言开口,许墨就克制不住想去听他的心声。而那对于对方来说,是显然的背叛。

可他不想跟所有的感情失之交臂。

一排排街灯逐一闪过,被车远远的甩在身后。逝去的路途不再复返,不灭的星光又并不璀璨。

车流不少,每个人都在浓重的黑夜里寻找归处。

李泽言想问的话有很多。但车内这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他想知道许墨这一周来都做了些什么,今天为什么要喝酒,以及他的家在哪?他还想知道,许墨欺骗他的原因又是什么?他甚至想确认,许墨坐在车里时会不会感到恐慌。如果会,他想握着他的手。

那想把这些都问清楚的冲动,最后都变成唾沫流回咽喉。许墨把头偏向窗外,无声无息,似是在欣赏夜景。

李泽言觉得这时候打破宁静,对他来说大概是冒犯。

他兜转了一会,还是决定往自己家的方向开。

许墨借着路灯的光晕,注视着窗玻璃中驾驶位上的男人。男人的脸时常是严肃的,但在自己面前就会有所波动。李泽言发来的消息他都看过,也想得出对方是多么真心实意。但是他已惯以微笑来跟人保持距离了,他原本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一生,没想到只在二十六岁就有被打破的可能。

既然李泽言已经准备好知晓他的一切,他或许也可以放手一搏。

可这希望实在是太珍贵了。就像稀疏的星星总要在黎明前黯淡,蝴蝶的翅膀能被一粒风沙吹破,越是精巧的东西,就越可能有失去它的一天。

哪怕幸福看上去唾手可及,许墨也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就算爱主动出击,他也像受惊的小鹿那样逃离。

这之间隔着的是一整个童年的距离。

车在不知不觉中驶进小路,灯光少了些许。路上没什么人,车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李泽言一边减速,一边转头去看许墨。

“前面就是我家了,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

“许墨,你家在哪?”

“我不知道!”

红灯,车内汹涌着长长的寂静。

许墨的手搭上了眼睛。自从说完那句话,他就好像变得很虚弱,似乎生了一场大病。

李泽言让时间为他停留一会。

“…我没想到会这样,”许墨在酝酿了许久后才说,“你今天晚上不该来找我的。”

“你事到如今还要逃避吗?”

“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没有让我有懂的机会。”

许墨抿下了唇,不说话了。

“你可以用超能力了,”李泽言说,“读我的心。”

片刻后,许墨点了点头。

李泽言细细注视着对方的动容,从来没有哪一刻,他跟许墨的距离有这么近。

“笨蛋,怎么不按照我说的做?”

“我读了啊。”

“读了怎么可能是这个表情。”

“……”这个人是不是总能发现他的伪装?

“好了,你不用勉强,”李泽言说,“等你想读的时候再读吧。”

“你是为了什么?”

“这也需要理由?”他几乎在笑了,“我就是想。”

许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从来没发现李泽言还有这样一面。

“走吧,我有点累。”

“去哪?”李泽言问。

许墨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跃动,但这次并不疼痛了。

“你家。”

绿灯之上,悠悠的明月拨云散雾,露出了它美丽的边缘。



虽然不算醉,但也确实喝了不少酒。

在宿醉的第二早上醒来,许墨确认了这个事实。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有些恍惚,但不是梦。

他从陌生的床上起身,那里或许曾有第二个人的体温,不过他不太记得之后的事了。他摸着被子,那现在跟他的皮肤一样光滑。

他踩着地毯上,从床头拿起明显被整好的衣服。

这栋屋子装修的风格一目了然,几乎怀有李泽言自带的气场。许墨给自己接了杯水,说不清他为什么会这么坦然。不过既然昨晚已经把话说明了,他也不想再放不开什么。

厨房里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引得他走过去。

“早。”

“早,不多睡会?”李泽言扶着锅,一手煎着鸡蛋。

许墨瞥一眼钟:“习惯了。”

“睡得还好吗?”

“除了头疼以外都好,”许墨说,“你呢?”

他暗示性地指了指沙发上的被子。

“我没什么关系。你昨天是参加了什么聚会吗?”

“同事聚餐,唱K。”

“喝了多少?”

“也就三四瓶吧,啤酒。”

李泽言刚想提醒对方要少喝酒,又想起那通电话是导致他喝酒的原因,顿时觉得自己也有大部分责任。

“你还是去睡吧,好了叫你。”

“需要帮忙吗?”

“不用。”

许墨转身回了卧房,那时李泽言才想起要多看几眼。

他可是在自己家里醒来了。这个事实让李泽言感到心潮澎湃。好像他的愿望突然就普普通通的实现了,在一个昼夜之后,许墨忽地就离他更近了一步,直接来到他的身旁。

在前几天,他还以为他再也找不到许墨了,又或者许墨会在得知他的内心后,把他拒于千里之外,而不会毫无防备的到他家里来,与他稀疏平常地搭上话。

这种澎湃一直持续到他把早餐做完。他尽量做的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又觉得许墨能一眼就看穿他的难以自抑。

他已经对许墨完全敞开了自己的心。

去叫许墨的时候,对方背对着他。那个背影躺在床上,只是入睡,就异常美好。好像不需要谁的保护,却一直在失落着什么。

李泽言希望自己的内心给了他满意的答复。他走上前,没有忍心叫醒对方。

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向理智的许墨,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给自己灌酒的。那张脸上似乎还残存着痛苦,一点点的紧张让整个眉眼都忧郁起来。他是在经历什么噩梦吗?

李泽言伸出手,想替他抚去,又缩回。

他不想惊醒他。他知道睡眠对这个人来说有多宝贵。

但下一秒他的手就被对方握住,比想象中的温热很多。两只手紧贴在一起,超越了个体之间永远的距离。

“我…”他的眼睛里有茫然,还有许多东西,“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许墨拉了拉,“到这里来。”

李泽言翻到他身边去,并排躺下。

许墨问他:“你今天要上班么?”

“要,不过可以晚一点。我也能用超能力留出时间。”

“这种礼物还是省着点用,”许墨笑了,“休息会吧。”

李泽言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过他没能睡着。

而他不知道,他身边的人压根就没打算再合眼。

许墨凝视着他,那目光里并不包含着对一切了如指掌的讯息。相反,那种不解的神情还在。他明明可以轻易地知道对方隐秘的思绪,像解剖动物那样理清一个人的所有的心思与想法,让自己的困惑不再摇摇欲坠,而是有个确切的答案。

可他今天还是没动用自己的超能力。

他想,哪怕他的感情是脆弱的,哪怕这一刻的时光是即将逝去的,哪怕让别人跨进自己的心扉是危险的,对于李泽言,他已经没有了把他当作实验对象,看个透彻的欲望。早就没有了,他只希望对方能跟他多待一会,听他说说话。

尽管这时,他还不知道,李泽言作出的承诺包含着多深的情意。但他觉得,往后的日子会告诉自己的。

这种莫名而来的信任,还有包括之前的很多感受,大约是能被称为“爱”的东西吧。

许墨突然觉得有些懂了。

他怔了一会,把头偏向对方。

白纱窗被微风吹起,晨光沐下,时间刚好。



全篇完。





用了三天不到,一鼓作气写完了。
很感慨,想写的东西实在太多。
这篇其实不是在写同人了,是在写我眼里的爱情。
不过是趋于未成熟形式的,成熟形式的是坦白书那篇。
两个人从被吸引,到真的有情感发展,其实很难。
尤其在现实里,为什么会有亿万单身狗日夜嚎哭?
因为认清别人,接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虽说是有现实的处理,但也把我设想李泽言和许墨这两个人物在爱中会碰到的问题罗列了进去。
这篇的他们,在我的眼里,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如果有想说的,不妨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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